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潛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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潛逃

雲州山裏很靜。

吃過早餐, 央儀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山上走。

方尖兒告訴過她,隔一個山頭,那方向有信號塔。

只不過記得是一回事, 真的讓她自己一個人去找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這段路常有人走,泥石裸露。

央儀不至於害怕, 就是重覆的景見多了,她容易恍惚, 是不是走錯?

那座佇立在半山腰的翹腳樓就是她辨別方向最好的航標。多繞了一段遠路, 終於看到手機冒出一格信號。

她立馬舉起手,用艱難的姿勢仰頭發消息。

——奶奶沒事。

這四個字因為姿勢艱難,日光晃眼,打錯了好幾次。

發出去後沒多久, 方尖兒回覆。

是個感激涕零的表情, 問她什麽時候回市裏。

央儀說不急,到哪玩都是玩, 過兩天。

那邊連聲說好:【周末我飛一趟雲州,咱們見面說。】

發完這些,信號神奇地消失了。

央儀對手機沒有癮, 揣回兜裏, 順著來時的路飛快往下。

她這次來雲州不知道要進山,沒帶什麽長褲,更沒有驅蟲水。怕蟲子咬, 下山的時候一點不敢耽誤。

遠遠聽見山谷裏有喧嘩,像是喝彩。

下山腳步快, 很快就見到潺潺流動的小溪, 再順著小溪往下,是石頭鋪就的路。路的盡頭, 便是奶奶家。

央儀加快腳步。

在聽不懂的方言中忽得捕捉到一句普通話。

那句話不像在和村裏人說話,反倒是沖著她來的。

她擡頭,遠遠瞇起了眼。

山風裏,男生背著巨大的登山包,朝她揮舞手臂。

走近了她才聽見,他笑著說。

“姐姐,是我啊。”

央儀花了點時間才將人認出來。他瘦了一些,皮膚被西海岸的日光曬得健康均勻,只是說話時會下意識地抽氣,好像有什麽不舒服似的,連背也微微往前勾著。

那個巨大的登山包被他放在腳邊,他雙手攤著,好像在接受村裏居民的打量,笑意盈盈,帶著少年的爽朗。

等人散了,央儀才接上話。

“你不是在美國嗎?”

路周將沖鋒衣脫下,罩在登山包上,笑著說:“但我現在在雲州。”

央儀古怪地看著他:“你不回榕城?”

“是啊。”他笑了下,“逃回來的。”

這段時間過得太混亂,央儀根本沒想過孟鶴鳴會怎麽處理這件事,尤其是會怎麽對他的弟弟。

但他們是親兄弟,好歹有血緣連結。

與其關心他,不如多關心關心自己。

他就算被孟鶴鳴安置在美國,自然也是衣食無憂的。

央儀覺得此時從他嘴裏說出的逃回來,更像是在開玩笑。

但要說他是為了她跑到這裏。

更不可能了。

她已經拉黑了對方,也沒有透露過任何行蹤,他怎麽可能知道自己在雲州山裏。

更何況,央儀覺得自己沒那麽重要。

重要到足夠和哥哥反目。

這麽想,“逃回來”倒真成了一個合理的解釋。

從孟家的掌控下逃出來,回到雲州養父母的家。

大概孟家也有什麽讓他窒息的地方吧。

央儀沒想通這裏面的邏輯,不過也懶得再想。

繞開他,她往奶奶家的方向走。

奶奶正在門口張望,見她回來,招呼她,同時也招呼她身後的人:“小路子也來。”

小路子。

好可愛的稱呼。

央儀腦海中聯想到太監,不自覺地揚起唇角。

被跟著的人逮個正著:“你是不是在亂想?”

“沒有啊。”央儀很坦然。

他很無語:“我都看出來了。”

淡淡的青草香隨著他走近飄到鼻腔,央儀好像聞到了當初認識時很幹凈的少年的味道。

他在榕城時慢慢習慣的那些高級香被扔在了不知什麽地方,仿佛在雲州這座山裏,還是很久之前的路周。

他很細心,看奶奶走路不方便徑直上前。

男生人高馬大,在小老太太面前更顯得山一樣壯實。稍稍用力,就把老太太扶了起來。

奶奶笑:“一把年紀了還能享受一回公主的待遇。”

男生也跟著笑起來:“公主哪分什麽年齡。”

“在外面都還好?”

“挺好的。”

“你親生父母對你也好?”

“見過幾面,還不熟。不過人不錯。就是有個煩人的哥哥。”

“煩人的哥哥?”

“嗯,管東管西的,特嚴肅,又古板,看著謙謙君子一表人才的,其實骨子裏特不尊重人。我總覺得他看我的時候心裏在想,不入流的小垃圾。”

“可不能這麽說。”奶奶勸說。

男生用力嗯了聲:“我是跟您才說的。”

央儀跟在後面,視線在他嘴邊玩笑似的笑容上停留了幾秒。

撇除私人情緒,評價得很到位。

進了堂屋。

他彎腰把人放下,順手撐了一把藤椅的扶手。

很小的動作,央儀察覺到了。而後聽見他說話時倒吸了幾口涼氣,手掌也時不時抵在肋下。

趁老太太回屋,她隔空指指他:“受傷了?”

一直抵在肋骨上的手忽得垂下,男生無所謂地擺擺手:“小事。”

既是小事,央儀就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打算。

她坐在一旁繼續分揀菌子,倒是男生不安地換了幾個姿勢,最後坐在小馬紮上,長腿敞著,上半身微微後仰地打量她:“真不問啊?”

央儀擡眼:“我看著像很八卦的樣子嗎?”

兩人隔空對視。

他忽得咧了下嘴:“是我哥揍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不問原因?”

央儀說:“我不問你就不說了?”

“……倒也不是。”

隔了許久,他尷尬地摸摸鼻梁。

“算了,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。”

央儀將一個壞了的菌子拋出去:“嗯。”

看她確實對這些事不關心。

他不再說話,脖頸後仰。

頭發有段時間沒剪長長許多,人一仰,黑發就跟著往後倒。看起來蓬松柔軟,像小狗。就這麽聽著耳邊的窸窸窣窣看了會兒堂屋的橫梁,最後慢悠悠直起身。

“他把我關在佛羅裏達的療養院裏,和我爸待在一起。那裏所有人都對我們很尊敬,可惜就是沒給自由。我以為要在那待一輩子了。”他眨眨眼。

“偷渡了?”央儀隨口接。

“你想什麽呢。”他笑,“我這叫遣送回國。”

央儀懶得知道那些彎彎繞繞。

專心地和菌子作鬥爭。

正巧老太太從屋裏出來,手裏拿著給路周的東西。

“我腿不方便,回去時帶給你家裏。”老太太不放心道,“你那個爸好像也在家,知道嗎?”

“聽說了。”男生從小馬紮上起來,抻抻長腿,“小時候打不過能跑,現在跑不了,但是能打了。”

說著他捋起袖口,露出漂亮的線條。

奶奶拍拍他:“耍嘴貧。”

“那我先走了?”人都到門口了,他還要特意回過頭,這句話是朝著央儀說的。

央儀知道。

她沒搭理。

可能是空氣太安靜,這樣顯得氣氛太古怪。

在他跨出門檻時,央儀還是裝作剛回神似的哦了聲,擡手:“慢走。”

他笑起來,頭發被太陽曬得金黃。

趁老太太不註意,伸手偷偷在半空劃了個心。

討厭的小狗。

央儀在心裏想。

晚間時分,小狗又來了。帶了自己家舂的豇豆和幹巴。他布在小木桌上,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她:“奶奶不愛吃辣,我想著她應該不做這個。特意帶過來給你吃的。”

小米辣被舂碎了,再和上生姜,豆豉,鮮辣爽口。

央儀在雲州小吃街上吃過,倒是沒嘗過土家的。

她動了動筷子,疑心:“你又要幹嘛?”

他渾身散發著可憐勁兒,問:“普通做朋友也不行嗎?”

“我挺相信一句話的。”央儀看著他。

“什麽?”

“男女間沒有單純的友誼。”

“……”

被拒絕次數多了,路周反而習慣了這種反應。

在佛羅裏達的那些天,他不是沒想過。

之前的自己確實幼稚,只想著把她從他哥手裏搶過來,搶過來之後呢?她怎麽自處,他完全沒考慮過。

因此也在幾次與孟鶴鳴的爭執中,說過模棱兩可、中傷她的話。

他很後悔。

然而後悔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。

過去的事改變不了,他想要再試一次,從最普通的朋友關系做起,讓她認真地將他當一個男人,重新認識一次。如果這樣還是不行……

他垂下眼。

分享是錯的,他一邊知道這件事不被正常人認可,一邊又對這些錯誤習以為常。

在療養院時,他和那位醫生無意間聊過兩性關系。

醫生思想很開明,說不介意對方的精神和身體是否從始至終屬於自己,只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時候,要專心。

那時路周剛取下胸帶,低頭看著自己斷了肋骨的地方,問:“同時和兩個人在一起不行嗎?”

醫生驚訝地看著他,嘴裏喊著oh my gosh:“你們東方人的思想可真前衛,我要洗去我那些刻板印象了。”

當然最後醫生還是秉持操守,認真地提議說:“要不你還是去看看心理醫生吧,我知道幾個好的。”

他當時搖頭說不要:“我知道那是錯的。我只是在得不到的時候,容易陷入了自己的幻想。”

現在他知道了,他的這些想法就算在自詡開明的老外那都不被接受。

老外說,這叫不尊重。

不尊重自己,也不尊重你愛的人。

愛可以奉獻可以偉大,但它本質是自私的。

路周想,是和他哥一樣自私嗎。

筷子清脆的響聲把他拉了回來。

他看到女人已經嘗了幾口他帶過來的菜,可能是吃到小米辣了,嘴巴不似正常的紅,吐出一小截舌尖。

旁邊搪瓷杯裏的水被喝到了底。

她無語地看著他,眼神好像在吐槽你家辣椒是不是不要錢。

活色生香。

他的笑卡在唇邊,喉結不耐地滾了一下。

忽然想,他哥是對的。

如果他是孟鶴鳴,一定會更自私。

***

榕城孟鶴鳴常去的那家會所裏。

蘇挺正在跟他匯報:“土地和工程都談下來了,價格比原先想的稍貴一些。你也知道,杭城那邊不比榕城差,郊區的地這兩年漲得厲害。”

“無所謂。”男人對這些錢不甚在意。

“我能好奇問問嗎?你怎麽突然對慈善感興趣了?”

“老頭能做我不能?”

“那為什麽突然從最近開始?”

“你就當我虧心事做多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很難評。

蘇挺感覺到異常不是一天兩天了,但往常他見到央儀的頻率就很低,根本沒把猜測往她身上套。

畢竟在他們這個圈子裏都公認,孟鶴鳴不提結束,沒有女人會願意離開這個人形ATM機。

他想了想:“容我再問一句,我幫你去敲合同有什麽不對的?幹嘛非得叫我所裏其他人去?我會壞你事?”

孟鶴鳴被問得略擡了下眼:“你不是在幫我弄榕城這邊的事?”

蘇挺好氣:“……你之前怎麽從沒這麽周到地替我考慮過!”

忙起來時候把他當陀螺24小時不停歇。

現在知道關愛勞動人民了?

“我看是因為杭城吧。”蘇挺冷冷地說,“央小姐是杭城人。你不想讓她知道。”

氣氛因為這句話有稍許冷峭。

男人靠在沙發裏沒說話,手指有節拍地打在扶手上。

蘇挺觀察他沒什麽表情的臉。

小心地說:“上次李勤予的事我多少聽說了一點,你跟他合作都斷了,他家現在正鬧著呢。我知道他得罪了央小姐,但是為一個——”

後面的話沒敢再往下說。

男人沈寂的眼神掃過來,靜謐到讓人生怵。

蘇挺恍然想到有一次打牌的時候,他好像用“夫妻”兩字定性過這段關系。

當日在牌桌上的驚訝很快就消化了,後來他們幾個私底下說起仍然覺得那是一時氣氛到,開的玩笑。

可是現在不對了。

蘇挺暗自想,要是自己的太太和李勤予之間有矛盾,他不會像孟鶴鳴做得這麽果斷。

或許是職業習慣,他樂於當中間人調解矛盾。

太太受了委屈安撫一下,李勤予那邊再給點利益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這樣的結果對他來說才是皆大歡喜。

而不是像孟鶴鳴一樣。

他做得太絕了。

這些天李家鬧得很難看。

正想著要不要再勸一勸,忽然來了通電話。

或許是因為相熟,男人在誤觸到免提後沒怎麽在意,徑直將手機丟在茶幾上。

是一通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。

那邊講著英語,美式發音,語速快的時候會有囫圇之感。

幾句後,蘇挺聽懂了。

他驚愕地望向一貫從容的好友。

最近只是聽說孟家小少爺跟著一起去了美國,但沒見回來,沒人知道是被他這位好大哥給軟禁在了那。

對方只言片語說得很清楚,用了“買通護工”“潛逃”這樣的詞。

他詫異於這樁豪門秘辛。

在想小少爺到底犯了什麽事,值得用上和對孟澤平一樣的手段——專人看護,了卻餘生。

坐在沙發裏那位好友卻沒什麽波瀾,眉心很淺地皺著,冷沈沈地問對面:“現在人呢?”

遣送回國了。

那邊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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